丧心病狂的冷CP爱好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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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近又开始忙了,都是冷CP来找我说话嘛~
粮食系SD 三井苏
团兵
银魂土冲(青葱)
少盟双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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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灌篮高手/铁三】BLACK(已完结)

    “一,二,三…….”

喉结滚动,一上一下摇晃齿间的卷烟,铁男百无聊赖数着天花板上的污迹。

撂在矮桌上的双脚沾满了灰尘,耷在靠背上的胳膊隆着鸡蛋大小的肌肉硬块,手指骨节粗长,把玩着打火机,脑袋后仰,长发像野马的尾巴扫过沙发背面。阴暗的房间,铁男挂在破沙发上,他是这唯一的装饰品,一张铺展开的兽皮,靠近都能闻见野兽的臭味。

“六,七…… ”

眯起眼睛努力分辨。不良大多吸烟,这里一年四季光线昏暗烟雾不散,不高的天顶早被熏得一片灰色,差异不过是色块的深浅,稍一走神便失了标准。

妈的,这群死小鬼。铁男吐了个烟圈,升腾的烟雾嵌进天顶,成为混沌的一部分。

支起脑袋,视线刀子一样下坠,划过小屋正中那件与周遭极不相称的舶来品。

他穿着学生制服,扣子规矩的扣到领口,干净的白袜子在满是烟头的地面上挪动,下意识寻找干净的地方。他拘谨地站的笔直,处于戒备状态,眉头坑巴的拧着结,一戳就破的凶狠。作为不良从头到脚勉强及格的只有那头长发,即便如此也过于清洁柔顺。

"像个女人。"

兽皮摊在沙发上,舶来品展示在正中间,混混们把自己揉捻成干瘪的滤嘴,扔的满地都是。

听了这话那小子转头狠狠剜了他们一眼。铁男挑眉,不错,还算有点脾气。

大概,两三个月?

铁男深深吸了口气,污浊的空气灌满肺叶,他从劣质香烟散播的颗粒物间捕捉到了果味剃须水的味道。

干干净净,格格不入。嫩的像新摘下未经烘焙的烟叶,农人粗糙的大手都还没揉巴过两下。

“名字。”烟在牙齿间晃荡,烟灰撒在沙发上。

 “三井,三井寿。”

“怎么找到这里的?”

“堀田德男告诉我的。”

“你认识他?”

“他是我小弟。”三井说这话时声音都大了些,有底气的挺了挺胸口。

啊,那个蠢货,你小弟。铁男翻了个白眼。

大概一个月前,德男,那小鬼冒冒失失闯来这里,缠在铁男和龙的脚边绕来绕去就差摇起尾巴。还不到一个小时就被龙拎着领子扔了出去,他实在是太吵了。

铁男对德男没什么好记忆,连带着也瞧不上眼他这个嫩的没边的老大。铁男打了个哈欠,撂在矮桌上的双脚换了个交叠姿势,木制支架“吱吱嘎嘎”的哀鸣。半空的啤酒罐落到地上,残酒四溅,三井条件反射的皱眉躲开。铁男从鼻子里喷出一个烟圈。哼,干净笔挺的制服裤子。

 “给你个忠告,回去。” 铁男稍微直起身,抖落的烟灰撒在裤腿上。

“不。”三井盯着铁男的眼睛,回答的干脆利落。

嘴硬,被宠坏了的乖娃娃。不到两三个月,这小子最多只会在这呆两个礼拜。

铁男挠挠乱蓬蓬的脑袋从沙发上起身,他勾着背,磨得起毛边的拖鞋踢得啪嗒直响。

“那随便你。”

得到可以停留的许可,三井有些惊讶的回身望着铁男,眼睛里藏不住的兴奋。铁男根本没正眼看他,余光扫过,瞥见三井裤子口袋的边缘露出皮质上好的钱包。

啊,有钱的小鬼。

嘴巴咧开,一口黄色的烟熏牙。

 

健硕魁梧的铁男,下手狠毒的龙,他俩在这一带的混混中算是有点名气。铁男又喜欢半夜独自飙车,是那些只知道蹲在街角抽烟,连柏青哥机器都斗不过的小混混们憧憬的对象。也不知地址是怎么漏出去的,这一带的不良少年们都喜欢往他们这儿跑,来人络绎不绝,梳着飞机头的高中们满脸敬畏,虔诚如同朝圣。

能被这样的人收作小弟,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。不良们私下里说。

一群闻到了臭味的狗,赶都赶不走。龙当着他们的面说。

也不知道是在嘲讽他们还是在嘲讽自己。

被叨扰得多了,铁男就干脆清了外间随他们胡闹,留了里间只供休息。勉强还算宽敞的房间,几把椅子,一张上了年头的矮桌,一台老式空调机,一条长沙发,上面满是虫子老鼠咬的洞和香烟的烧痕。算是富裕的陈设。

龙戏称铁男这是在养狗。

“得了,你牵他们出去招摇的时候还不知道谁遛谁呢。”

总之,这是互利行为。铁男找个地方以供安置他们屎都不如的青春,作为交换,可以尽情使唤他们日常跑腿,泰然自若享受上供的烟酒。

“大哥,大哥。”虽然烦,听在耳朵里也是舒心。尽管铁男从不承认自己是他们大哥也从不应声。

哼,这群人的大哥。

没长大的娃娃,因为一点屁大的小事就离家出走。考试不及格,和父母吵架,失恋,老掉牙的故事,一点新意没有,铁男听都懒得听。

然后,再因为一点屁大的小事跑回去。

用龙的话来说,不良少年也有保质期,过了 20岁谁还好意思抽烟鬼混打群架?快去工作挣钱养活自己吧。全职流氓的技术要求可是非常高的。

尽管铁男阿龙两个老烟枪都觉得自己抽过的烟比不良吃过的饭还多,但看着越熏越黑的天顶和越烧越破的沙发还是自叹不如。

时代在变化,烟种在进步,不良的破坏力与日俱增,外间脏成人间地狱。

铁男和龙有时候会掏钱请钟点工彻底打扫外间,大概小半年一次的频率,或者龙大发雷霆的时候。

“其实我有洁癖。”龙一本正经的和铁男说。

一口烟熏牙的铁男居然被烟给呛着了。

打扫的阿姨皱着眉头清理地上厚厚的烟灰,铁男抱着手肘倚在门边看。这群小鬼心甘情愿把自己揉成一团废纸。他们吸着烟,烟也吸着他们,脸颊和烟卷一同凹陷。这段互相吸食的时光结晶成一小截沾着烟灰的肮脏滤嘴,打包在垃圾袋里,扔在苍蝇飞舞的街角。而人和烟都燃尽了,熏黑了铁男的天花板。

他们在的时候铁男拿他们买的烟酒打发时间。

他们离开以后铁男数着天花板上的黑印打发时间。

他们存在的全部意义就是供铁男打发时间。

也许他们该庆幸自己还有这点意义。

没人会在这里呆太久。

最短的敲个门就跑了,最长的三年多。

呆了三年多的那个后来加入帮派做了小头目,兴冲冲跑回来说要罩着他们报恩。龙抬脚就把他蹬出去,连门都没让进。

“我不认识你,你也不知道这里。”

那小子再没来过,不知是死是活,铁男偶尔会浪费两秒钟想一想。

生活继续,他照常飚他的车,养他的狗,三井不过是一屋狗中的一条。

嫩,干净,是个有钱人,如果一定要找出哪里不同。同样的人见过太多,第一次碰面铁男连三井的脸都没记住,他只关心最后一条,透过三井的皮质钱包他看见了上好的烟草。

 

第二天一早,有人在外面“哐哐哐”的敲门,过于陈旧的门板和着节奏一起晃荡,吵得非比寻常。

门带着怒气打开,铁男顶着一头乱发黑着脸堵在那里,半点没有要放行的意思。穿着学生制服的三井还背着书包,打扮的整整齐齐一丝不苟,像是上学走错了地方。

“上午好。”

“你来干嘛?”一个衣着整齐的不良睁着圆眼睛对自己说“上午好”,如果是梦铁男一定会笑醒,但现在他真的被吵醒了,这一点都不好笑。

“……”

“来晨读吗?”

“现在快十点了。”

“依然是早晨,我在睡觉。”

“那,早上好。”

三井侧着身子强硬的想挤进来,灵活的像只泥鳅。半颗脑袋还泡在梦境里的铁男没力气和精力旺盛的小鬼争,叹了口气,让道放行。

“喂,你,叫三井是吧。”

“怎么?”

“下次再这么早跑来扔的就是你。”

铁男打开常年紧闭的窗户,捡起三井放在椅子上的书包丢了出去,书页散落哗啦啦一阵乱响。三井愣在原地,铁男打了个哈欠决定继续回床上睡觉,他还赤着脚,踏着满地烟灰走出来又走回去。

外间就留了三井一个人。

铁男又睡了很久才爬起来,墙壁比纸薄的小屋里静的出奇。铁男把里间的门开了个缝,他以为三井肯定一个人在外面吞云吐雾,或者干脆滚蛋了,如果是看书学习那也很有意思。窗户开着,书包从外面捡回来挂在椅子上,三井抱着小腿把自己瑟缩成一团废纸。他窝在沙发一角,什么都没做面无表情,下巴搁在膝盖上,就这样一点点陷进沙发里,陷进虫子老鼠咬出的洞,和香烟烫出的烧痕里。

三井瞪着眼睛,几小时前那双眼睛还会说“早上好”,现在就只是两个黑漆漆的洞,虫洞,香烟烫出来的洞,一种长在沙发上一种长在脸上,本质上没有区别。

“哐哐哐。”

又有人在敲门,用力之猛让人担心那扇破门板会不会直接从合页上掉下来。这群小鬼一点不爱惜东西。铁男叹了口气出去开门。

一直发愣的三井也被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回神,他还缩在沙发上,冲里间出来的铁男点点头打了个招呼。

“铁男。”

铁男愣了两秒,难得有人不叫他大哥。

 

外间的人渐渐多起来了,抽烟喝酒打游戏看漫画吹牛皮扯淡聊天,干什么的都有。最开始,三井还只是拘束的窝在角落,在满地垃圾里给自己清一块略显干净的小圈独自呆着。过了几天,他也和别人搭上话,会聊一聊 JUMP上新连载的漫画,听听walkman。但三井不抽烟不喝酒,制服扣子虽不再扣到领口但还是比别人整洁干净。铁男偶尔出门会从一堆黑乎乎的家伙里一眼找到三井。他在这就像块并不贴合的突兀的拼图,尽管他自己不承认。

 

又过了几天,龙回来了。

龙回来的时候总是风尘仆仆大步流星,一秒都不愿在外面呆的样子。他从地上蹲坐着的混混身边跨过去的时候,三井正扯着嗓门和其他人推推搡搡争抢游戏机,龙拧着眉头皱着鼻子,像是闻到了垃圾的臭味。

“铁男!”龙一脸火气踹开门,西装外套上留着油漆印子,身上散发着血腥味烟味腥臊味和其他说不清气味的混合味道,闻起来就像是在屠宰场里蹲了十几天。

“快点把那群小鬼赶出去,外间都快脏成狗窝了!”

这个难闻到极致的家伙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抱怨外间脏,铁男把玩着新入手的哈雷机车模型,理都没理他。 一个有洁癖的混混,这听上去就像个笑话。

“地上积得烟灰都能写字了!把他们赶走!”

“把他们赶回去,烟酒你买吗?”

 “买就买,和养车比根本不在乎那点钱。”

“差是不差,但留着那群家伙,每次做活你就能少掰断一根手指。”

铁男放下车模转过来,他面无表情点了根烟,朝柜子角落里一堆铁制玩意儿努努嘴。

 “手早就不干净了,谁还在乎这点。”

龙愣了愣,放缓语气。他怏怏朝地上踢了一脚,这才发现里间的门没关严。铁男斜咬着滤嘴侧身向外瞟着,门缝里三井的背影一闪而过。

“谁啊?新来的?”龙也凑过来顺着铁男的视线往外看。

“对,是个有钱宝宝。”

“看来你最近捞了不少好东西啊。”龙仰起头深深吸了一鼻子,不错的烟,够呛。

“算是吧。”

“什么时候来的?”

“快两周了。”

“要赌吗?我还是老样子,三个月。五千日元外加三包七星。”龙脱下外衣外裤,远远扔到房间的角落才在床沿坐下。房间里两张床,乱成一团隐隐泛黄的那张是铁男的,勉强能看出白色被子叠好的那张是龙的。

“你就不会要点好的。”铁男从鼻子里喷了口烟。“嘛,不过他大概明天就走了吧,吓的跑回去。”

“真遗憾,好烟要没了。”龙又吸了吸鼻子。

“接的活,弄干净了吗?”铁男重新拿起车模。

“够我逍遥一阵子了。不清干净我会回来吗?”龙走到墙角用两根手指拎起外套找烟,他皱着鼻子,就像拎着一只死老鼠。

“那你压他明天回去?”没找到烟,龙追问着铁男。

“最多再留一个月。”铁男把玩着车模,头都没抬。

三井并没有如铁男预想的那样离开,一切如旧,还变得越发慷慨。铁男心安理得抽着不花钱的“骆驼”,他隔着烟雾斜着眼打量身边若无其事边的三井,三井还是盯着他的眼睛,直率毫无畏惧的叫他铁男。

聪明的小子。铁男后悔和龙打赌了。

 

一个月的时间,三井从只解开领口一两颗纽扣到再也不把制服老实穿好,从见面会打招呼到说起了脏话,从拘谨约束被混混们排挤到和大家一起扯皮吹牛。

一个月的时间,铁男输给了龙五千日元和三包七星。铁男早就不抽那么没劲的烟了,他想给龙三井买的“骆驼”,贵多了,龙不要。

“要尊重别人的生活习惯。”

一个月的时间,龙廉价外套上的屠宰场味儿已经被洗的一点不剩了。

龙还是抽他的破烂七星,三井还是不抽烟不喝酒,坐下之前会习惯性的拂走椅子上的灰尘。

一个孩子努力想穿件不合身的西装是什么感觉?

三井和铁男说他想做大哥时,铁男就是这种感觉。

 

三井压低了声音对铁男说,他想做大哥,嬉皮笑脸像河豚吹起来的刺。他还特地避开了其他不良,神秘兮兮,跃跃欲试。

铁男眨了眨眯缝的眼睛一句话没说,他伸手摸摸耳朵和上面的三五个耳钉,然后一拳砸扁一罐满装啤酒。缩成小圈的易拉罐在矮桌上冒着泡沫打着转“嗤嗤”唱歌,类似某种装了电池就会动的儿童玩具。铁男直起身甩甩满手酒浆,往牛仔裤上蹭了两下。铁男俯视着三井,用他一贯的那种没睡醒般的语调飘乎乎的说。

“这不适合你。”

“那什么适合?”

“老老实实当个小弟,乖乖给我买烟。”铁男黄不拉机的烟熏牙叼着滤嘴,从左边咬到右边。

“烦!我不乐意。”

河豚瘪下去,三井脸上的笑容垮了下来。话语里带着气愤和不甘。他身体前倾,屁股沾着沙发边缘,一根手指反复戳着那个还在不停运转的儿童玩具。

“嘿嘿。”

没要到糖的孩子。铁男觉得有趣,他躬下身,尚且潮湿满是酒味的大手揉了揉三井的脑袋,干净清爽的发丝在指间滑来滑去,不错的触感。

“拿开!脏死了!”

还在生气的三井挥着胳膊左躲右闪,酒气就算了,铁男的下巴还在他头顶上悬着,挥不去的烟臭味,烟灰雪花一样簌簌掉在三井的头发和睫毛上。

“嫌脏就走啊。”铁男插着裤兜,弓着背摇摇晃晃往里间走,一边打哈欠一边说。“这里也不适合你。”

儿童玩具不再唱歌,背后的小人也不吭声了。浸满怒意的沉默陡然而至,像只匕首刺透屋内的喧嚣和烟雾,冰冷的抵上了铁男的后腰,迫使他回头。

三井保持原先的姿势坐在原处,自下而上死盯着铁男的眼睛,视线冰凉。走投无路,守卫领地的小兽,谁现在要是过去碰他一下,他会跳起来直接卸了你的胳膊。

铁男侧着身弓着腰,斜眼打量了三井一会儿。这威胁对铁男来说算不了什么,更何况三井的沉默到底是让他就此闭嘴,还是逼他说出来好让自己内心逃避的地方得到确认,无从而知。

稚嫩的小兽。三井用沉默将刀柄递给了铁男。

好奇心?打发时间?怎样都好。闲着无聊的铁男决定顺从三井的自虐心态。他从裤兜里腾出一只手,弯曲的手指戳了戳灰蒙蒙满是污痕的天花板,仍然是懒洋洋无所谓的声音。

“回属于你的地方去。”

他就是要说给三井听。

下一秒,那个还拖拉着汁水的儿童玩具就擦着铁男的耳钉飞过去,“砰”地在墙壁上炸开。铁男听见铝制品擦着墙壁滑下的刺耳声音,背上也有水滴的潮湿感,啤酒罐蹦到他脚边,扁平的一小圈,可怜的冒着泡泡。

仍然是沉默。

三井站在矮桌旁,仍是投掷的姿势。满不在乎甩甩满手酒浆,仔细往自己的制服裤上擦着污迹。周围的不良愣住了,紧接着他们甩了嘴里的烟像狗一样疯狂吠叫。

三井没理他们,拎了包就出去了,经过铁男身边时连看都没看他一眼。他脸上没有怒火,什么都没有。好像就在刚才他把全部的情绪都塞在儿童玩具里扔出去了,铁男耳边炸响的是一声愤怒的惊雷。

“哐”,合页和门板都在颤动。

铁男眨眨眼,把那只指着天花板的手收回裤兜里,晃晃悠悠走进里间。

面具碎了,他看见了想要的答案。

三井平静的脸上,黑色的洞里,多了两把匕首。

 

太阳落下,升起,然后再次落下。

铁男的住处还是老样子,合则来,不合则去。只要不是上午打扰铁男睡觉,不良们都可以来这里消磨时间。

三井还是会在这里和混混们闲扯鬼混,眉头开始习惯性打着死结,留下两道深深的刻痕。他开始扯着嗓子嘶吼,压迫声带发出长年吸烟者才会有的浑浊声音。三井还是不抽烟不喝酒,尽管他身上已经沾了些烟味酒气。

他开始和别人打架,单薄的身板比铁男想象的更有力量。瘦,手法也生,但那种豁出去不要命的架势还是能吓退不少人。

站起来,趴下,再站起来。

“那小子居然倒在那用沙发的破皮子蹭鼻血。”龙指指外面。“你不去看看?”

铁男倒在自己发黄的床铺上好像什么都没听见。

“赢了。”

铁男叼着烟出门,三井从手中的杂志里抬起头,努力睁着青紫肿胀的眼皮看着他,冲他点点头。

不是夸耀,陈述事实的语气,他只是在打招呼,以此代替“铁男”或者“早上好。”

“赢了几次?”

“全部。”三井摇了摇手里沾着鼻血的杂志。

“你赢个屁!无赖!要不是怕出人命我才不会放过你,说来谁会为了本杂志 ……”

铁男掏掏耳朵走了,他赶着去工作,没时间听别人唧唧歪歪。

工作,铁男和龙有很多工作,全是短期工,内容丰富超出想象。

雇佣打手,帮高利贷讨债,修车,赛车,弄点处方药给愿意出高价的人,曲马多或者麻黄素一类,接不到更好的单子时也会去建筑工地。有钱就花,没钱就挣。

龙之前接了不错的一单正到处逍遥,现在就只有铁男一个人,身上沾着血迹机油还有尘土,把药物交给中介,再卖给造私毒的或者瘾君子。

与此同时,三井正逐渐占领那间小屋子,用拳头,鼻血,笑容,和钱。

一把椅子,又一把椅子,一本漫画,一部游戏机,一张矮桌,一包他并不打算抽的烟。

铁男回来的时候,会看见三井嚣张的不知道在那嚷着什么,拳头挥舞动作夸张,黑制服下的白衬衫上什么颜色都有。也有很多时候三井不在。

其他不良说,三井带人跑别的学校闹事去了。

不知不觉三个月期满。三井没走,在外间精神的大呼小叫,龙也没赢,他退还了赢铁男的五千日元。

太阳落下,升起,然后再次落下。

三井独占了那张满是虫洞和烧痕的沙发。

 

铁男和龙站在门廊里,三井挂在破沙发上,混混们把自己揉捻成干瘪的滤嘴,扔的满地都是。

三井没看见铁男和龙,混混们也没看见,屋里吵得过分。窗户大敞,投进来一道圆柱形的光,被照得透明的颗粒物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飘向室外。三井两脚撂在矮桌上,整个人陷进沙发里正舒服的看漫画,一头长发在烂皮子上蹭来蹭去。

许是看的累了,三井放下漫画从沙发上坐起来,左手拿起一罐啤酒右手抄起矮桌上一柄精致的小刀,猛地往罐子侧面刺下去,啤酒从破口冒着泡争先恐后涌出来,涌到三井的手上和制服上。三井举着罐子对着破口“咕嘟咕嘟”喝,一边喝一边斜眼瞄着桌上摊开的漫画,闲着没事的右手握着刀子,转动手腕娴熟的挽着刀花。

“那是老子的刀!”龙在铁男背后压低声音咬牙切齿的嘟囔。

三井喝了好一会才停下,半空的啤酒罐扔在一边,酒从破口“汩汩”往外冒。双脚撂上矮桌,用袖子擦擦嘴,三井继续看漫画。

铁男大踏步走进客厅,散落满地的混混们纷纷向他打招呼。三井仍旧捧着他的漫画,视线上移,他从书页上方边缘盯着铁男。

三井看着铁男,铁男看着三井。沉默。啤酒罐在矮桌上汩汩冒泡。

靠坐在沙发上的三井忽然抬高右腿,大力踩向桌上半空的罐子。铝制易拉罐迅速扁成一个小圈,残余的酒水从破孔中挤出滋了三井一裤子。

整个过程伴随着“轰”的一声巨响,这可不是易拉罐凹陷该有的声音。

三井用力过猛以至整张桌子都给他踩塌了,重心倾斜,他差点从沙发上掉下去。零食,罐子,刀子,漫画,撒了一地。

那根断裂的桌子腿畅通无阻的滚动着,最后停在龙的脚边,紧跟着被一脚踹开。龙气的浑身发抖说不出话,他最爱的刀子现在正泡在啤酒沫里。

三井眨巴着大眼睛,赶在铁男和龙开口之前说。

“我赔。”

沉默。不良们连吸烟都不敢发出声音。

铁男拍拍脑袋看着一地狼藉决定先去睡觉。

里间的门合上,铁男带着满身灰土倒在床上闭上眼,外面的争吵让他头疼。

“喂,小子,那是我的刀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

“你从哪拿的?”

“里间。”

“我把门锁了。”

“我把锁砸了。”

“….…… ”

“龙。”

适时的抬高音量喊了一声,铁男闭着眼睛都能看见龙高高扬起的拳头。

“干嘛!”龙的声音仍然带着火气。

“给三井配把里间的钥匙,省得他以后砸锁。”

以最简单的方式终止了这场即将爆发的斗殴,困得半死的铁男翻了个身。

后来三井不仅赔了张矮桌,把外间彻底打扫了一遍,还在龙的威胁下买了张新沙发。

干净了不少的房间,新的家具,地上没有烟头,也没有烟头一样的混混,窗户大敞,空气里的颗粒物出逃了绝大部分。全新的地方,如果不是天花板还是一成未变的灰黑色。

龙走来走去满意的打量着这一切,铁男斜倚在沙发上抽烟。

三井蹭过去直接把烟从铁男嘴里抢出来。

“臭死了。”

三井大刺刺的翘着腿直接把烟按灭在沙发上,崭新的皮革上留了一个黑点。

“我以为你自己要抽。”

“我不抽烟,不喜欢。”

铁男又伸手去揉三井的脑袋,三井照样张牙舞爪反抗个不停,铁男没继续惹他,更何况三井头发的手感也不怎么样,一抓一手油。

原先那个拘谨的瑟缩在沙发上的干净小子不见了。

他已经学会了喝酒,制服邋遢好像永远不会穿好,身上带着难闻的味道,眉头上的结再没打开过,漆黑无物的眼睛里放进了匕首。他和混混们勾肩搭背,看上去没什么区别,一群优秀的完美的人渣。

他甚至比其他人都更嚣张。

 

有了里间钥匙以后三井越发变本加厉,他爱上了龙那个堆积各类“工具”的小柜子,他不仅偷了龙的刀子、指虎,还在龙和铁男都不在的时候霸占了龙的床。

“反正你也经常不在,让我睡你那吧。”在不知被龙吼过多少次之后,三井正式提出申请。龙有钱时酷爱逗留于酒吧旅馆之类的地方,穷困潦倒了就窝铁男这,而铁男则把几乎所有钱砸给了机车。

“不可能,你想都别想。”

“那干脆再加张床,让我住这儿吧。”三井在里间踱步,用步伐丈量新的床位。

“你不住这儿,回家去。”

“反正你也不会再有比铁男更邋遢的室友了。”

这话让龙犹豫了一阵,但仍然没有说服他。铁男坐在桌边理都没理他们,拿着块小布仔细擦着他的哈雷机车模型,和自己指甲缝里残存的血迹。

三井还是每天回家,至少对铁男和龙他是这么说的。大多数时候三井都挤在德男那间胶囊大小的出租房里。铁男和龙早就知道,也就只是知道,不管,也不问。

其实三井也大致知道铁男和龙的生活,藏在这间小屋之外的部分。尽管铁男和龙已经尽量不把那些事带回来,也远没有惹眼到会被报复的程度。但里间隔三岔五出现的有屠宰场气味的衣服,铁制器具上新鲜的黑色斑块,收在柜子最里侧的药物包装盒,时间久了,三井多少能猜出个大概。不过他也只是知道,不管,也不问。

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。

龙说过,要尊重别人的生活习惯。

“他尤其应该尊重我。”看着再度被三井撬开的柜子,龙又补了一句。

三井真的是把这里搅得一团糟,也难怪龙要生气。

三井既享受着能呆在里间的特权感,也喜欢被外面的混混们簇拥着众星捧月。他就像是只准备过冬的仓鼠,一会拿着龙的刀子挽着刀花出去炫耀,一会拎着一打啤酒撞进来抱怨那些小鬼真烦人,里里外外窜来窜去,房门开合的频率堪比百货大厦的自动旋转门。铁男和龙再没有安生日子。

“你为什么要给他钥匙?”

“我也不知道。”这是实话,当时也许只是着急睡个好觉。事实上,铁男已经后悔了。他的仿真机车模型下不知什么时候垫了几本体育杂志,刻着纹路的车轮碾在一个健硕的黑人脸上。 NBA?什么破烂玩意儿。

 “那你快点要回来。”

“你去,我懒。”铁男没动,仍然站在那儿翻着三井的杂志。

“我也懒。”龙把拖鞋一踢直接躺在了床上。

那把钥匙就一直留在三井手上。

 

三井新买的沙发和矮桌很快就又脏又破不成样子,地上也再一次扔满烟头。

你永远不能低估老鼠,虫子,和年轻人的破坏力。

虽然上一个矮桌就是三井自己弄坏的,虽然沙发搬来的第一天三井就亲自拿香烟往上烧,虽然三井自己也肆无忌惮往地上扔垃圾,但沙发矮桌毕竟是他掏的钱,三井早就视其为私有物品。

“能不能爱惜东西!”

三井两只脚还踩在沙发上,对一旁在矮桌上碾烟的混混怒吼的凶神恶煞。

龙对三井也只有这一点满意。

三井霸着那条长沙发,像模像样的制定起规则,俨然是混混们的大哥,后来也真有新来的家伙恭敬的叫他“大哥”。不良们野草一样换了一茬又一茬,每到节假日和毕业季就会换几张面孔,自始至终对铁男阿龙直呼其名的三井成了老资格,三井本人又嚣张,成天对着新人们吆三喝四耀武扬威。

“不过是一群孩子选出了孩子王,说到底还只是孩子。”

三井还在外面和混混们胡闹,图清静的龙把门关上。龙已经厌倦对三井吼叫,因为毫无收效。  他也不打算直接把三井扔出去,反正他还会再想法子钻进来,执着的惊人。也不能揍他,根本打不服,解气之后只会更让人生气。

一年半,这种吵闹已经成为生活的一部分。

龙看着室内,桌上有三井的杂志,角落里有三井的脏衬衣,柜子里他的铁器旁有三井的水杯,还有那把刀子,龙最喜欢的那把,在被三井偷了抢了无数次之后被迫送给他。

因为铁男的心血来潮,钥匙第一次给了其他人, 三井侵蚀着这里像是雨季蔓延的霉菌。

龙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七星,是三井给他的,三井从自己的小弟那要来的。

“喂,要不要再打个赌?”

这也是一次心血来潮。

“赌什么?”铁男微闭着眼睛靠在床头,用鼻子喷着烟,呛人的味道,还是“骆驼”,还是三井买的。

“赌外面那个活蹦乱跳的小子会不会回去。”龙抽了根烟塞嘴里。“这次你先选。”

铁男闭着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,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。他想说什么却又抱有犹豫,改了答案却依然说不出口。

龙本是随口一问,现在却挠有兴致的看着铁男,看着他像个被人掐住脖子的鸭子,张开嘴闭上,然后又张张嘴闭上,憋了差不多10秒才轻飘飘地说。

“不赌,我总输。”

这演技简直烂到家了。

“玩不起的家伙。”

龙调侃的“嘿嘿”笑着,浑身衣兜拍了个遍也没找到打火机。

“喂,借个火。”

龙挪到铁男床上,坐在发黄的床单上。铁男转过头看着龙,两人挨的很近,龙侧过脸像是要用鼻尖去磨蹭铁男的胡茬,仍然保持着微妙的距离。雾气里裹挟着粗糙的颗粒物,烟卷前端随着呼吸的节奏明明灭灭。

七星吻上骆驼。

总需要一些乐子打发时间。

绵长的烟吻,用这种扭曲造作的方式点烟的确费时。七星飘着青烟,骆驼已经消了一半了,一截烟灰碎在铁男万年不换的红背心上。龙仍然靠在那勾着铁男的脖子,长长吐了口气。

“你难闻的像下水道里的老鼠。”

他又吸了一口。

“烟都臭了。”

“少罗嗦。”

骆驼带着火星被扔在地上,铁男伸手掐着龙的下巴,含着满口灰白色烟雾对上那张抱怨个不停的嘴。龙享受的闭上眼睛,指间微热,七星在灼烧,鼻腔肺叶里都是尼古丁呛人的臭味。

雾气从嘴角和鼻腔飘出,在两人间徘徊上升。

他们有时会做这种事,也不会更进一步,打发时间,就只是字面意思。

三井在门边看。

铁男也发现三井了,招手让他过来,龙靠在发黄的被子上笑着不说话。

烟雾缭绕。三井走到床边。铁男俯下身,鼻尖擦过三井的长发,擦过三井的肩膀。

并不干净的长发,带着灰土,油脂和啤酒气味,衣服也是脏的。细嫩的下巴上没有青色的胡茬,有一道疤,不知什么时候弄上去的,还有果味剃须水的味道,要凑近了才能闻见。

三井闭着眼睛仰头索吻,一眼可见的紧张,嫩的像国中女生。眉间习惯性的死结还是没打开,下意识的抽动。三井讨厌烟臭,铁男差点忘了。铁男不仅一身烟味还有一口黄色烟熏牙。

三井仍然闭着眼睛仰着头,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,让人看了就会失去兴致。

龙捣乱一样凑过来,他喷了三井一脸烟,淡的要死的七星。

三井拼命咳嗽着,恶狠狠瞪着龙,双手扇子一样挥来挥去,一张脸皱成苦瓜。

铁男直起身哈哈大笑,他一巴掌拍在三井额头上把三井远远的推开。

“小鬼,长了毛再来玩吧。”

龙也笑了,伸手往地上弹掉一截烟灰,然后跳起来把自己收拾干净。

 

三井还是不吸烟。不会也不愿意学。

三井愿意学打架,但是怎么也学不会,生疏的手法自始至终也没熟练起来。

“打人要打鼻梁,打面门,打所有拳击比赛禁止击打的地方,要用你的骨节对准对方的眼珠。”

学打架最好的方法就是亲自打一场。龙说着就一拳挥上去,击中三井的右侧面颊,有颧骨保护的地方,龙刻意收了力道偏了位置。

三井抡起胳膊给了龙一拳,一个虚张声势的大挥拳碰到龙一侧的脖颈。

“错!重来!”

龙又给了三井结结实实的一拳,这次是左脸,三井倒在地上。

铁男在旁边看,如果铁男动手三井会直接飞出去,兴许铁男脸上的胡茬都会扎痛三井的指根。

三井被揍的痛的直吼,他从地上大喊着弹起来胡乱挥着拳头,砰,正中龙的胸口。龙应声撞在后面的桌角上,他抬起头,火气上头的三井正抬脚踢向龙的腰侧。

教的东西半点没进到脑子里去。

龙借力将三井往旁边顺势一推,三井又一次摔倒在地,龙抬起脚跺在他的小肚子上。

这样的过程重复一两次后龙就罢工了,不管三井怎么求他都不肯。

“反正你这样修理普通高中生已经足够了。别学了,你没这天分。”

尝试着换一种方式,龙开始教三井在靴筒里藏小刀,在指缝里夹硬币。

不过三井照样一条没记住,龙送他的刀子除了戳易拉罐喝酒以外再没派上任何用处。

三井还是热衷于出去惹事,带着他新收的一干小弟各处耀武扬威,也会去打群架,时赢时输。绝大多数时间铁男和龙懒得管他,三井鼻青脸肿的回来龙还会不厚道的嘲笑他。如果伤的重了,就帮三井再打回去,打完就抱怨。

“我为什么会做这种事。”

铁男安慰性质的扔给龙一罐冰啤酒,三井在一边仰着头沙着嗓子“嘿嘿”直笑,牙齿撕裂口腔内侧,血沫子和笑声一起溅出来,铁男放了一罐啤酒贴在三井肿的睁不开的右眼上。

都说男人的友谊是通过拳头建立的。

三井有时候会让龙捎他一程送他回德男的地方。

龙有时候会让三井帮忙擦净保养他的“小工具”。

三井不想上课的时候可以去看铁男和龙的车赛,铁男和龙骑摩托,三井老老实实坐电车去,再坐电车回来。

但三井从来不会老实太久。

“铁男,哪天带我飙车吧。”

“行。”铁男答应的干脆。

“不行。”龙拒绝的也很果断。

这两人的脑子一定坏掉了。其实在飙车这件事上,龙一向认为铁男的脑子是坏的。

龙私下里很少飙车,而痴迷机车的铁男的骑法就像是在地狱门口无证酒驾。

“坐他的车并不比嗑药安全多少。”龙一再警告三井,“赛车路段就算了,但他连普通公路上也这么玩,只要地表有一点硬物垃圾,或者哪里的排水井盖凸起,就算什么意外都没有只是轮胎稍微没抓稳地面,你都会没命。”

“这家伙可不会因为后座上多个人就多点顾及。”

三井看向铁男,铁男没否认,照样懒洋洋抽着烟。

三井很聪明,擅长交朋友和笼络小弟。但有时候他的学习能力还不如一只猴子,龙教他的任何事都记不住,打架的技巧,如何下黑手,禁止乱翻龙的柜子和床。

太阳早就落山,窗外一片漆黑,混混们都散了,龙不在,三井又在乱翻他的柜子,铁男拿了车钥匙准备出门。

铁男走到门口,一只手扶着那扇破门板,想到什么一样回头问三井。

“飙车,要去吗?”

“去。”一秒的犹豫都没有,三井扔了手上的玩意儿跳起来就往外冲。

“三井。”

铁男叫住他。铁男还站在原地,这小子已经窜到他前面去了。

“龙警告过你,可能会没命。”

“我知道,走啊。”三井不耐烦的挥挥手,头都没回的往前跑。

铁男在后面锁门,他自己都没发现自己在笑。

车库一直是借的熟悉车行的地方,就在他们住处旁边。

没有任何照明的单间车库里,铁男揭开黑色的车罩。

重机车,红黑色的哈雷。

全部装备只有一副护目镜和一双竞速手套,没有头盔。这些都是铁男的,三井什么也没有。

铁男跨在车上目不斜视望着前方。

三井听见铁男对他说。

“上来,我不提供呕吐袋。”

 

夜晚的沿海公路,有什么东西擦着地表高速飞过,那声音就像成群进攻的疯狂的马蜂。隔得老远皮肤就能感受到它们扇动翅膀时空气的震动。

嗡嗡嗡嗡翁嗡嗡嗡嗡。

马蜂成团一拥而过,眼睛刚意识到“来了”它们就去了下一个地方。无法捕捉具体的形态,留在印象里的就只是一团颜色。

红黑色的马蜂。

转弯时膝盖处的布料快要擦过路面。

直路段的持续抬速有时会让前轮腾空,像马戏团的独轮车做着特技表演。

起伏的路段机车会在空中飞行,心脏带着失重感,以一种极其粗暴狂野的方式打着弯儿落地。

即便有减震器车体还是颠簸个不停,全身骨头震的发麻。

自杀式骑行。他们都没带头盔。

风撕着三井的裤子,撕着他的外套,快把他整个人都从车上揭起来扔出去。为了避风以及不愿承认的恐惧,三井整个人缩在铁男背后,铁男成了一堵时速超过 200km的向前推进的墙。他不想抱住铁男的腰,这很恶心,三井选择拼命扯住铁男的夹克边角,虽然这也很恶心。

排气管在脚后,灼烧着他的裤脚。大海和夜空一个色调。

高速下所有事物都消磨了形体。

路灯在头顶扭曲弯折,树木是一块染了水的颜料,偶有的店铺从地面被连根拔起。他们在模糊了边界的调色盘中疾行。

三井回头看,一阵晕眩。

全部可见的风景光影都被排气管轰成一团渣子。

铁男自从上车就没说过一句话,也有可能说了,但是三井没听见。

嗡嗡嗡嗡嗡,不知道是机车声还是风声。从四面八方涌进来,从脚底顺着骨头爬上来,他满脑子都是这个声音,连牙齿打颤都是这个声音。

“铁男!”

三井鼓足力气大吼。话语一出口就被撕碎了,他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。

“慢一点!老子不想死!”

“你这个疯子!神经病!”

嗡嗡嗡嗡嗡,机车仍在持续的抬速,抬速。三井身体里住着一只大马蜂,在血管和脑子里扑扇着翅膀,东突西刺。

 “老子就是要做不良!”

“我要喝酒!我要抽烟!我要做老大!”

“都给我滚!滚!滚!”

没有回应,也没有期待回应,他连自己的声音都无法确认,只能按照记忆中正确的方式发声,他从打颤的牙齿间把那些句子扔出去,撕心裂肺。

 “篮球!去你妈的!”

三井松开铁男的夹克衣角,他从那堵安全的墙体背后走出来,伸直手臂,用手指去够折断扭曲的路灯。

衷心希望风能把手掌撕成碎片。

强风将三井的长发吹向神奈川的上空。

铁男在笑,他一路都在笑。

嗡嗡嗡嗡嗡嗡,马蜂疯狂飞向下一个地方,再下一个地方,只是疾速飞行,没有目的地。

 

红黑色的哈雷机车停下来了,停在海岸边,沙滩上。

三井下车时没有吐没有腿软没有跪在地上,铁男很惊讶。

他们两解开裤子冲着大海小便,铁男借着海面的反光看了三井下面一眼。

“小鬼。”

三井抬脚就踹,铁男躲开了,三井失了平衡,差点尿了自己一手。

“妈的!”

三井的骂声里带着笑。

“成年了买辆车吧。”

铁男没头没尾的说。看得出来,三井今天玩的很开心。

“买?我以为你送我。”

“我送,送你顶安全帽。”

“小气鬼。”

三井跳了几下,系好裤子。

“自己买去。”

铁男也系好裤子,捞了点海水沙子搓搓手,退后几步坐在有路灯光亮,干燥的地方。

铁男拍拍身上的口袋,他没带烟。

海浪“哗哗哗”扑打着沙地,还有小虫子,在斜后方一次次撞着路灯。

三井在不远处摸着那辆红黑色的哈雷。

口袋里没有烟,只有机车钥匙。

这大概又是一个心血来潮。

“喂,要不要先拿我的车玩玩?”

那串从未经过他人之手的机车钥匙落在三井脚边的沙地上。

天上没星星,只有一弯月亮,黑沉沉的。夜空海面和沙滩都是灰黑色,区别只有颜色的深浅,大海比沙滩深一些,夜比大海深一些。

重机车对三井来说还是太大了,三井跨坐在上面煞有介事握着龙头把手,“嗡”地往前冲一截,停下,然后又往前冲一截。断断续续的声音和打嗝一样。

铁男坐在原地随他去玩。沙地,车子根本跑不上高速,人和车都摔不坏。

海浪侵蚀着沙滩,扑上来,退回去,又扑上来。

哗哗哗哗。

铁男站起来,捡了块石子抡圆胳膊用力扔出去,一声闷响,听上去离海面还差一截。

时针越过三点,他打算去自动贩卖机买几罐啤酒。

“离海面远一点,海水会腐蚀轮胎。”

三井没理他,依然专注的握着龙头。

嗡嗡嗡,嗡,嗡,嗡嗡。

那种断续的打嗝声已经可以逐渐连起来了,海岸边有什么东西往前冲了挺远。

铁男拍拍脑袋去买酒。

他回来的时候,看见三井站在靠近公路的地方,扶着车背对着他望着大海。红黑色摩托壮实宽厚,路灯下有着顺畅曲线的车身闪着金属光泽,力与速的美。相比之下,长发黑制服的三井显得有些单薄。

铁男没叫他。

三井抬腿翻身上车,猛地一拧龙头,机车轰鸣,后轮扬起的沙子“唰唰”打着后方的水泥壁和植物叶子,哈雷从灯光下飞出去,直朝海里冲。

沙与海的交界处,灰与灰的边界线。

“喂!”

铁男扔了啤酒跟在后面追,还是慢了一步,三井听见了也没停下来,那小子在车上哈哈大笑。

猛地按下刹车,车子还是在惯性下往前栽了一截。三井两只脚都湿了,哈雷半个前轮淹在水里。

铁男赶上来扶住车,朝三井肩上给了一拳,他把三井直接从车上揍下来。

“想这么玩就自己买车。”

“啊,什么时候买一辆。”

三井捂着肩膀还在笑,海水“哗哗哗”打上他的裤子。铁男的腿上也湿了。

时针靠近四点,天幕稍微亮了一些。

眯着眼睛,油量表已经飘红了。

三井说,“回去吧。”

 

铁男推着车,三井走了一会就累了。他坐在机车后座上,一前一后晃着脚。

红黑色的马蜂变成红黑色的蜗牛。巨大的独一无二的红黑色蜗牛在公路上缓慢爬行。

车很重,三井也很重,铁男手臂上鼓起了小孩拳头大小的肌肉硬块。铁男一边推车,一边和三井有一搭没一搭聊天,其实大多数时候都是三井一个人在说。

三井说,哈雷真帅,飙车真过瘾,铁男真神经病。

三井说,他后悔没把刀子带出来,他想坐在疾驰的机车上削树上的叶子。

三井问如果真出事了会怎么样,他们的脑壳会不会砸碎在路面上,就像没抱稳摔下去的西瓜,清脆的“啪叽”一声,然后烂掉。

天上的灰度又浅了一点,月亮模糊了影子。

三井打了个哈欠,还是说个不停。

铁男问三井的牙怎么了。不过有阵子不见怎么就把自己折腾成这副德行。

三井说打架的时候不小心丢了,不想补,他讨厌牙医。

三井问今天能不能窝在铁男这补眠。

铁男同意了,龙不在,三井可以睡龙的床。

“哐哐哐”,三井晃着脚踹哈雷的排气管。

铁男让他住手,三井消停了大概五分钟,然后金属的噪音又一次回荡在夜空里,“哐哐哐”。

铁男猛地把机车一歪,想把三井摔下来。

红黑色的蜗牛吱吱嘎嘎爬在公路上。太阳出现在地平线左右的高度,从底下的世界带来光芒。

三井要过铁男的护目镜戴在脸上。他侧过头,黑色的护目镜上印上了两轮太阳。

三井说以后铁男不仅要送他安全帽,还要送护目镜和手套。

铁男没说话,推车太久他已经累了,这小子真烦。

如果现在铁男回过身去,堵住那个罗嗦小鬼的嘴巴,三井大概不会再皱紧眉头。飙车的狂风已经把铁男身上的烟味吹散了不少,他还踩进了海水里,现在他身上应该是海风腥咸的味道。

不过铁男没这么做,他仍然推着那辆重型机车,车轮碾过路面压下一道谁都不会发现的痕。

那就只是个转瞬淹没在脑海里的念头,它消失的那么快,就好像从来不曾出现过。

三井透过护目镜,看见铁男的长发像野马的尾巴扫过后背。

他们仍然继续聊天。

朝阳把蜗牛红黑色的壳照的发亮。

三井饿了,话题转移到今天的午饭,他说他要吃顿好的。

然后三井条件反射摸了摸嘴里缺失门牙的地方。

铁男让三井自己解决,他新接了个活,得去准备准备。

再想点子给我弄几张处方单。铁男对三井说。

过几天帮我去打群架,要把门牙找回来,扔到屋顶上。三井晃着脚仰着头,望着逐渐变亮的天。

铁男说好。

三井说没问题。

 

接下来的故事似乎没有叙述的必要了。

 

铁男帮三井打了群架,三井没有帮铁男弄来处方单,但铁男还是弄到足够多的药品卖给药贩子。

三井离开了,铁男没有。

铁男开始自己买烟,仍然是“骆驼”,不知不觉已经抽了两年多。毕竟除了三井以外没哪个不良会买那么好的烟。由奢入俭难,习惯是个过程。

铁男站在街边,明火在卷烟前端熄灭。闻着熟悉的呛鼻味道铁男后悔自己不该把那最后一根免费的“骆驼”按在篮球上。

脸上有点痒,这个季节就有蚊子是不是早了点。铁男伸手去挠,挠的指甲缝里全是血。那事过去没几天,铁男脸上还带着暗红色的口子,他也是难得挂彩。

吸气,吐气,卷烟前端明明灭灭。

听故事可不是打发时间的正确方式。

篮球,橙黄色,朝阳,黄色,香烟的滤嘴,三井的过去,铁男的床单。

陈旧,肮脏,俗套,千篇一律的颜色。

火星哑了,飘出最后一缕烟。

铁男把滤嘴扔地上用脚碾了两下,翻身跨上哈雷机车。机车停在街边,盖在黄色的夕照下,后座上没有三井。

日复一日的日落,重复了上万次。

就像一地终归要扫出去的烟头。

就像那些来来去去有着同样老旧故事的老旧的人。

 

红黑色的重机车重又变成红黑色的蜗牛壳,停在暗无天日的洞穴里。

铁男打开门,夕照从门缝漏进来,乱扔一地的黑色制服鞋间有双红白爱世克斯,整整齐齐摆放在阳光里。

昏暗的烟雾缭绕的小屋,铁男站在门廊里,看见了格格不入的舶来品。

他穿着学生制服,扣子规矩的扣到领口,拘谨地站的笔直,身上能闻到果味剃须水的味道。一头利落清爽的干净短发,脸上贴着有白纱布和创可贴,眉间有深深的刻痕。

不良们看着三井,龙坐在沙发上,也看着三井。他们无声的在小屋里划出一条界限,把三井隔在外面。

“铁男。”

这门年代古旧,开关都有吱吱呀呀的声音。三井看见铁男了,侧头打了个招呼,有点急切,有点局促,有点愧疚。

三井尴尬满是纱布的脸很好笑,但铁男没笑出来。

下一秒龙就蹿过来给了三井一拳。右边脸颊,有颧骨保护的地方,刻意偏了位置,十足的力道。

三井后退撞在墙上。脸上的纱布掉了,藏着的伤口裂开出血。龙这一拳来的猝不及防,三井把嘴巴咬破了,血在嘴唇上闪着光。

“我怕你拦我。”龙脸上也咧着口子,他对铁男说,“我就是要揍他。”

“铁男。”三井想说什么,上衣在墙上蹭脏了,脸上也是脏的。

“拿上你的东西,走。”

仍然是没睡醒一样懒洋洋的声音,铁男从三井身边走过,看都没看他一眼,烟熏牙把滤嘴从左边咬到右边。

窗户紧闭,光线昏暗,三井走进里间,门合上。

“一,二,三…..”

新沙发上多了不少洞,虫子老鼠不良依然猖獗。天花板还是灰黑色,比以往更黑了,差异不过是色块的深浅。

铁男眯缝着眼仰着头数着上面的污迹,双手搭在沙发后,把玩着一个皮质上好的钱包。钱包是三井的,他仍然习惯性插在裤子口袋里。刚从三井身边经过时铁男顺手摸了过来,里面的内容大概还够买一两个月的烟。

三井在清扫他留下的蔓延了一屋子的霉菌,不像平时,这次没发出多少声音。

三井在这停留了两年多,不长也不短的时间。

终归是没长大的娃娃,生活在幸福和安逸里的清闲学生。因为一点屁大的小事就离家出走。考试不及格,和父母吵架,失恋,社团活动,老掉牙的故事,一点新意没有。

然后再因为一点屁大的小事跑回去。

铁男从见到三井的第一面起就知道他呆不长,两个星期?两个月?两年多其实也没偏离预测很远。

 “六,七……”

烟灰抖落在沙发的烂皮子上。

门开了,铁男抬头。三井抱了一堆东西出来,脏毛巾脏衬衫杂志刷牙杯,还有龙给他的一些小玩意儿,打火机刀子什么的,一堆垃圾。

留着干嘛。铁男翻了个白眼,又把脑袋挂到沙发后面。

“九,十……..”

格格不入的跑来这里,把自己削尖了往里钻,染了一身灰再跑回去,一样的格格不入。

“啪。”

轻轻一声响,里间的钥匙落在矮桌上。

铁男听见龙在他旁边“啧”了一声。

“喂,回学校前,记得洗干净。”

作为善意的提醒,铁男支起脑袋,抬起拿着钱包的右手,指指自己爬满暗红色口子的脸。

三井小心翼翼抱着那堆垃圾,他腾不出手。

三井眼圈红了。

龙一直在旁边冷着脸,一句话都没说。

铁男深深吸了口烟,鼻子向上喷了个烟圈。

“再见。”三井的声音有点发颤。

铁男仰着头,看见烟圈嵌进天顶。

吱吱呀呀。

三井走了。

 

铁男和龙坐在沙发上,不良们把自己揉捻成烟头扔了一地。

室内昏暗,没有风,也没有声音。颗粒物和污浊的空气凝结成胶状物,让人窒息。只有烟在流动上升。

和三井说了句话,铁男忘了自己数到几,头顶黑压压的一片。

地上的烟头开口打破沉默。

“三井这小子平时嚣张,关键时候这么没义气。”

“龙大哥揍他揍得好!”

“这个,三井前辈原来对我们也很好,”

“臭小子你说什么!你也想当叛徒吗?”

说什么的都有,唧唧歪歪,吵得不行。

“喂,你们还有谁要滚的,一起出去。”

铁男不耐烦的挥挥手,一截烟灰碎在他万年不换的红背心上。

一个,两个,三个…..

门板转动吱吱呀呀。

骂的最凶的走了,帮三井说好话的走了,还有谁,没记住,也不重要。当然更多的人选择留下,有的人还在犹豫动摇,有的人一脸鄙夷批判着这次集体背叛。

声音嘈杂,污浊的空气和颗粒物再一次在狭小的室内缓慢流动。

合则来,不合则去。这里一贯如此。

不过人少了,也确实清净了不少。

这下龙该满意了吧。铁男转过头看看旁边那个一直黑着脸不吭声的家伙。

“你看我干嘛?你还想赶我?我可没有家能回。”

“蠢。”

铁男拍拍脑袋,把滤嘴扔地上,重新换了支烟叼嘴里。

不良们走的时候忘了关门,这群小鬼在这向来没有任何生活习惯。

铁男赤着脚,踏着一地烟灰过去关门。门廊上少了不少东倒西歪的鞋子,那双最显眼的爱世克斯也不在。

太阳已经快彻底落山了,地上那摊日光稀薄的像是掺了水的劣质颜料。

铁男握着冰凉的铁制门把,年代已久的合页转动,吱吱呀呀的响。满地烟灰把门缝里漏进的昏黄光线缓慢的,一点点挤掉,不剩丝毫。

咔哒。

就像下水道的井盖,挪开又合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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